與靳叔一席話,獲益良多。認識靳埭強先生起碼十多年,雖然在不同場合有交往,甚至共同為一些公職委員會服務,但從未有機會敞開靈魂,促膝而談。這位一代設計宗師竟是極為感性、無所不談的話匣子。靳叔儼如一本設計掌故活字典,是香港設計發(fā)展史百科全書,對廣告與設計之間的關系、歷史、淵源,娓娓道來。他愛思考,有自己一套哲學:設計源于生活,藝術(shù)得自心源。數(shù)十年,靳埭強三個字,與設計、藝術(shù)、教育三件事結(jié)下不解緣。
倫:靳叔,龍吟榜每期人物專訪,都是一些廣告創(chuàng)作人,至盡都未嘗訪問過純設計的創(chuàng)作人,很想與你探討一下廣告與設計之間的關系。在香港,廣告和設計是分家的。
靳:(急急糾正)本來是分的。以往統(tǒng)稱「商業(yè)美術(shù)」!
倫:何時的事?
靳:這是五、六十年代的事了,那時Henry Steiner(石漢瑞,香港設計鼻祖)剛登陸香港。其實「商業(yè)美術(shù)」在國外發(fā)展歷史悠久,工業(yè)革命除了帶來產(chǎn)品的革命,還帶來了graphic design(平面設計)。在國外,有規(guī)模龐大的廣告公司,而規(guī)模龐大的跨國設計公司也很早就出來了。例如Pentagram,行伙伴制,組織龐大,殿堂級設計師云集;又例如由設計演變至企業(yè)形象的Walter Landor,相信也不必多介紹。
設計與生活是息息相關,設計作為一個行業(yè),漸成氣候,廣告公司需要設計師,也有in-house(企業(yè)內(nèi)置)廣告部,甚至雜志書版設計、包裝設計、櫥窗設計等等,發(fā)展比較清晰。
倫:六十年代的廣告設計不分家,發(fā)展到七、八十年代又如何?
靳:七十年代開始,到八十年代已壁壘分明。七十年代初已經(jīng)有數(shù)家專業(yè)設計公司出現(xiàn),如恒美商業(yè)設計(Graphic Atelier, DDB恒美廣告前身)。
倫:這時期你已經(jīng)投身設計行列了?
靳:對,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日資玉屋百貨公司任設計員,事無大小都要做,由意念至執(zhí)行,幸好老板很放手,自由度很大,甚有發(fā)揮。在玉屋做了一年。后來加入恒美商業(yè)設計,一做七年。
倫:可否一談你學習設計和入行的經(jīng)歷?
靳:我的基礎是平面設計。當時我念的是中大校外進修部兩年制文憑課程,理工、甚至工專都尚未成立。
祖籍番禺的靳埭強選讀設計是很偶然的,緣分、無心插柳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。靳叔從小就喜歡藝術(shù),祖父是位設計師,在番禺做庭園設計,如泥塑、灰塑、浮雕、石山、壁畫等。
隨祖父在故鄉(xiāng)生活十年,跟他畫畫、刻圖章,對藝術(shù)的喜愛自此而起;后來到香港,與當裁縫的父親伎倆,家貧輟學。15歲當上裁縫學徒,一做十年。
靳:我比較沉穩(wěn),沒有想太多,那個年頭,謀生有一技之長,總是好的,沒有人說藝術(shù)可以當飯吃,我也心無旁騖,當時一般香港人,工余賭賭馬、搓搓麻將,我總覺得不是味兒,開始看很多書,思考了很多,發(fā)發(fā)白日夢,寫寫日記、雜文,是個文藝青年。
我問自己,既然喜歡藝術(shù),為何不當畫家?于是就跑去跟伯父靳微天學了兩年水彩、素描等基礎功,那時也很苦,當裁縫工作時間長,只有星期日有半天假期,都用來上美術(shù)班,對藝術(shù)的興趣,再一次被喚起;又嫌學得不夠,于是跑去看畫展,看到王無邪的展覽,深深被打動。
王無邪在中大校外進修部策劃的課程開班,大學課程是我造夢也不敢想象的,我在廣州只念到初中二,但當時我只一心想報讀王無邪的課程,也不管是教什么,是設計嗎?機緣巧合,就學了設計。
倫:設計是學什么?
靳:很全面。留學德國的鐘培正是我設計啟蒙老師之一,我們的師資都是大師級。如黃沾,他講創(chuàng)意、文案、策劃,上他的課,娛樂性豐富,又講歷史,又有典故,還有粗口供應。
我們也要學公關!是香港公關始祖鄭郁郎教的,鄭公每一課都邀請客座講師,如中文運用請來了潘小盤,當年他已教授危機管理,十分管用。
其它知名的講師,還有教草圖的陳兆棠(陳慶祥、陳禎祥長兄),當時他仍是格蘭廣告的美術(shù)總監(jiān),無限電視開臺,陳兆棠帶了兩位設計師—施養(yǎng)德和徐榕生加入無線,成立美術(shù)部,甚為成功,這是后來的事了。設計學了三個月后,我就轉(zhuǎn)行了。
倫:轉(zhuǎn)做百貨公司的窗櫥設計?
靳:對。是同學呂立動介紹的。我也很大掙扎,放棄干了十年的洋服工作,沒有人能告訴我這抉擇是對似乎錯。父親覺得我已長大,就隨我的。而我也利用工余時間學習,每天晚上都找科目上課,兩年把整個設計課程念完。課程念了一年,就被鐘培正賞識,請我加入他開的恒美商業(yè)設計。
倫:回想當時轉(zhuǎn)行時的感受如何?
靳:當時很喜歡上那些課,最強烈的感覺是「鐘意」(喜愛),做這份工,覺得好玩,「鐘意」。
倫:怎樣「鐘意」?
靳:以前做裁縫時,天天很刻板地根據(jù)尺寸去剪裁,樣板式,無從發(fā)揮想象力。做窗櫥設計,沒有必要依循的規(guī)矩,只要在限定時間內(nèi),與同事一起,把自己的想法完成。那是一個過程,當然也不是易事,資源短缺、設備不足、要干粗活、勝在有問題要自己解決,完成后出來的是一件作品,自己很「鐘意」,又會有人欣賞。這與我自己喜愛的美術(shù)很接近。
靳埭強初學藝術(shù)時,不太了解何為設計,尤其抗拒「商業(yè)美術(shù)」,這名詞毫不清高;可幸當時拍擋都是年青人,又志同道合,前途嗎?隨緣吧!有得發(fā)揮,又有滿足感,薪水不高,比當裁縫更低,也不計較。被老師邀過檔,也不是甘辭后幣,而是因為可進入正統(tǒng)設計公司,追隨老師學習,專業(yè)一些,全面一些,不用只對著櫥窗了。當時香港仍未對設計作出肯定,行業(yè)也正在摸索,老板也在生意上摸索,鐘培正是學設計,善于辨別好壞。當然靳叔潛質(zhì)優(yōu)厚,受老板賞識、重用、當時的訓練已經(jīng)是思考為主,技巧次之。
倫:其實你走過六十年代,七十年代,八十年代,九十年代,到二十一世紀,你見證了很多不同的設計潮流……
靳:香港剛剛起步嗎,經(jīng)濟剛剛發(fā)展,剛剛同步,我也剛剛開始做設計工作。
倫:有沒有深刻的體會?如何定位每一個年代,各年代有沒有什么大趨勢?
靳:六十年代是萌芽期,主要受Bauhaus影響,王無邪平面設計教育的基礎,就是由此而來,鐘培正也是留學德國,很Bauhaus的;我們那個時代,很喜歡現(xiàn)代藝術(shù)、視覺藝術(shù)。我在學習時期,崇尚西化、是基礎訓練,所以做設計,就能做到一些似摸似樣的東西,與以前的落后大大不同。當時的成功是基于一種劇變。
到七十年代初,我們開始思考這是否正確,是否最有代表性;我學書體(字體、typography)12節(jié)中,只有兩節(jié)是中文書體,香港是殖民地,一切以英文為主,究竟這是否正確?到自己教學,認真思考如何傳授中文書體技巧;于是自己開始作資料搜集,在策劃這些基本設計課程時,我也要把它改變過來,加入一些本地文化的元素。
原來本地化風格最早于七十年代已開始!
造成氣候也是當代設計師喜歡參加比賽,靳叔很驕傲他還未畢業(yè)就已獲獎無數(shù),真是「盲拳打死老師傅」,所以很快就打出名堂。
除了出名,比賽目的在于鍛煉,在于自我要求,超越他人。
參加國際性比賽,帶來大體會,不是得獎心得,而是本身文化的反思。
自己的作品已經(jīng)和大師級看來差不多,表面上已經(jīng)追得很貼近,為何總無人欣賞?
痛定思痛,自己反思,體會到自己的市場、文化有別與外國,應有屬于自己的特質(zhì)。
所以,七十年代中至八十年代初的十年間,香港一群心態(tài)接近的設計人,不約而同在本土文化尋找出路,形成一股趨勢,很中國、很東方風格的作品陸陸續(xù)續(xù)出現(xiàn);也開始受到國外注目,也開始贏得國際獎項。
靳叔領悟到,創(chuàng)意,不是沿用別人的方式。不過他自謙地說香港風格不是全由他創(chuàng),石漢瑞早于六十年代登陸香港,喜愛這里的一事一物,融入設計,此類風格的作品頗多。加上當時本土青年設計師也循這一方向走,香港風格就形成了。
倫:由六十年代走到今天,設計經(jīng)過一段發(fā)光發(fā)熱的年代,可否比較一下設計和廣告在這時期的發(fā)展?
靳:廣告尚未有這么大的本土化發(fā)展,本土設計公司風頭一時無關;反觀七十年代的廣告界,是跨國公司的天下,美術(shù)指導仍是由外國人掌舵。不是說沒有華人銳意于廣告發(fā)展,例如謝宏中創(chuàng)辦恒美廣告,還有黃沾等,但始終是少。以我自己來說,在恒美廣告,涉獵廣告兩年,但始終自己是平面設計背景,對廣告的研究不深,也不是自己最愛,所以后來專攻設計。我有一些助手選擇留在廣告發(fā)展,成就也不凡。
話說回來,廣告的發(fā)展,雖沒有設計那么凌厲,其實已經(jīng)開始啟動,而廣告與設計也看著不可分割的互動,有一班介乎廣告與設計之間的人,如施養(yǎng)德的LTZ,標榜是廣告公司,但工作是設計為主,直至與友人創(chuàng)辦People(精英廣告Grey的前身)才正式全身投入廣告;后期如陳幼堅,他是「大一」(設計學校)的第一批學員,也先是廣告人,在堂皇廣告當美指,后來才專攻設計;又如蔡啟仁,也是我「大一」的學生,也是在廣告做過一陣子,他在Young Nichol(DDB前身)。廣告的本土化推動,早期借助于設計的力量也不小。
倫:聽你道來,設計的步伐比較快,早于廣告找到自己的立足點。
靳:設計的定位早于八十年代已經(jīng)成形,國際間很受注目,七十年代只有一個石漢瑞為代表,八十年代人才輩出,在國際排行榜上名列前茅。
廣告多是翻譯,不是原創(chuàng)。
4A廣告創(chuàng)意獎始于1984,設計師會早于1975年已舉辦第一屆Annual Show(年獎),雖然以設計為主,但也有廣告類別,廣告公司的美指都有參賽。
倫:八十年代設計大放異彩,到九十年代又如何?
靳:發(fā)展得很好,九七前經(jīng)濟意想不到地膨脹,跨國的設計公司紛紛加入競爭,壓力很大。但競爭是好事,刺激水準,促使本地設計師更專業(yè)。行業(yè)不停在變,我自己、公司也不停在變。我們是在1976與同事張樹燊一起創(chuàng)辦SS Design(新思域設計),就是現(xiàn)在公司的前身,1982年,張到紐約發(fā)展,公司改名為靳埭強設計,劉小糠正式成為業(yè)務伙伴,那時他已在公司八年,再改為靳與劉,那是1997年的事了。
倫:變化頗多,作業(yè)形式有改變嗎?
靳:從一個由設計師帶著幾個助手的形式,進化到更全面更專業(yè),我們不斷激發(fā)自己例如到后來做很多大機構(gòu)的CI(企業(yè)形象設計),已不是商標那么簡單,牽涉到市場學,品牌、包裝、形象、產(chǎn)品策略、目標市場、銷售點策略、陳列品,甚至室內(nèi)裝潢,完全與CI有關。
靳叔心系神州,中國作為一個市場、作為故鄉(xiāng)、作為教育理想,都叫靳叔永不言休。九七前后,也見變化。
倫:中國作為一個市場,對你的工作有什么影響?大嗎?
靳:中國市場很重要,變化多端,每一個年代與我們的關系都不一樣。七十年代,我們?nèi)床簧线,只是在文化范圍挖一些東西;改革開放后,我有機會恢復與中國的交往,1979一次與廣州美術(shù)學院交流,我們的傳播觀點和教育理念對這學校起了巨大的沖擊,更成為全國龍頭學院;這也是我與中國設計圈四分之一世紀關系的起點,此后時有接觸交流,差不多是見證了中國graphic design的發(fā)展。
倫:對你的作品和香港設計風氣有無影響?
靳:透過學術(shù)交流,對自己把中國文化引融入設計的理念,更有信心,設計與我們中國人生活密切,覺得自己的路線是對。至于生意,初期根本沒有,要到八十年代中,才慢慢現(xiàn)商機。由于一些早期與國營單位的接觸,而導致后來
1980年設計中國銀行標志的機緣,當時相當特殊,費用對他們來說更是天文數(shù)字,不可思議,國家級的商標設計,數(shù)十元而已(一笑)。真正有接中國客戶的工作,要到九十年代才接軌,客戶在進步,市場在進步,要求在進步,可以溝通了,如果自己愿意以比較特殊的態(tài)度去對待,是可以做的,生意是在九七前后比較多。
倫:何為特殊態(tài)度,是妥協(xié)嗎?要作出很大的讓步嗎?
靳:你是說設計意念的讓步?我從事商業(yè)設計,不稱之為妥協(xié),比較注重溝通,我也不是以設計師身份溝通,也不是設計后,到提案時才有交流。我的提案是一個過程,不是做一堆作品給客戶選,中國客戶也一樣,從未覺得特別不同,特別困難。我們的客戶算是棘手的,找得我們,要求一定高,這樣我更喜歡;當然也有些客戶很「放手」,但我也不因此而松懈。我雖然喜拿獎,得獎作品,是客觀學術(shù)的評定,是商譽的「花紅」,對整個本地行業(yè)的提升;但我最關心的倒是大眾對作品的看法,最開心莫過于客戶告訴我,用了我的設計,商品銷量大增,是最鼓舞、滿足的消息。
淪:90年代的你的客戶當中,中國客戶占多少?
靳:不多,不到一成。九七前,公司以服務本地市場為主。
倫:為何強調(diào)九七前,之后是否有變化?
靳:九氣香港設計環(huán)境倒退。經(jīng)濟的倒退令競爭不健康,客戶連公道地用設計、對設計師起碼的尊重都沒有:例如我堅持設計不應比稿,要比也應付提案費,這是一種有酬勞的服務;現(xiàn)在有些公司的設計項目,十家八家比稿是稀松平常的事,浪費設計資源甚大,當中只有一家公司能以費用填補比稿成本,九家完全虧耗。以前,我們面對中國大陸客戶時,往往在價格和條件上都要作出一些妥協(xié),但九工后,差距愈來愈少,現(xiàn)在已不算是妥協(xié)了。例如我堅持訂合約時就要收訂金,他們很不習慣,說我不喜歡怎么辦,我說訂金是rejection fee(退稿費)呀,好,妥協(xié)吧,我們把訂金由70%減至50%,坦白說,現(xiàn)香港收不到70%,不就是倒退嗎?
九七后,我中國客戶占的比例增長了很多,公司長期有中國客戶的項目在進行中,有時還不只一個,與以前相比,一年只有一、兩個案子,大大不同。
倫:可否比較一下,現(xiàn)在為中國和香港客戶提供的設計,有沒有分別?
靳:中國企業(yè)越來越成熟,品牌意識越來越強,比較少單獨個案如個別包裝之類,比較多是品牌意識強烈的,如整體視覺系統(tǒng);中國工業(yè)規(guī)模大,香港工業(yè)式微,有都是規(guī)模小,其他是代理;整體品牌視覺系統(tǒng),不是沒有,例如最近的屈臣氏,但真的很少了。
倫:你在深圳設立辦事處,是否銳意中國發(fā)展?
靳: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課題,我對中國有十分深的淵源、情結(jié)。
早于80年代,我已在思考,我來自中國,香港是我第二故鄉(xiāng),在這里做設計工作,這片土地把我培養(yǎng)出來,我香港設計師的身份,是肯定的;后來香港有信心危機,很多人移民,離棄香港,但我比1982年中英聯(lián)合聲名更早已聲明不會離開香港,我是中國人,我的作品屬于我個人之外,是屬于香港、中國、然后我才伸延至亞洲、世界。我早已立定主意,也令我早于其他人與中國交流,當時我的作品為中國帶來的震蕩、影響、他們的贊嘆、推崇、讓我深深感受到國家需要我。
撇開生意不談,意識上我是中國設計師,服務中國市場是理所當然,我的心早已打開,全面投入,只差時機而已。
80年代為中國銀行設計的標志,也為90年代初中國銀行全面CI項目鋪好路,規(guī)劃全中國的門面,到香港九七后要上市,香港的分行才請我規(guī)劃沿用中國的系統(tǒng)。
門打開了,之后全面投入是理所當然,在深圳辦事處是順理成章了。在服務上,香港遙距總有掣肘,如帳務等問題,加上這是正正式式的投入,很明確的訊息。
在教育方面,靳叔數(shù)十年來,作育英才、薪火相傳,不遺余力。
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,「大一」設計學院,是靳埭強先生和呂立動與五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創(chuàng)辦,他還是第一任副校長。
其后創(chuàng)辦「正形」設計學院,就較廣為人知。在中、港、臺各學術(shù)機構(gòu)演講、授課、著書立說,傳授經(jīng)驗心得,更不在話下。
教育,是靳叔永不言休的使命。
倫:你近年花很多時間從事教育工作。
靳:不是近年,是一直以來的事,我做了三年設計就已經(jīng)投入教學了,開過設計學!复笠弧、「正形」……「正形」二十年了,發(fā)展很好;在大陸,我不能不關心教育,這是身份的可定,我可能比較自大,我想我的作用不僅是當一個好的設計師,搞好自己的設計公司,在國際間出名;我是心系整個行業(yè),很自豪香港設計被世界肯定,除日本外,香港在亞洲的領導地位毋庸置疑,今日,我不滿足于這成就只屬香港,中國絕對有條件成為新世紀世界的新力量。
倫:是基于什么因素?
靳:是社會,經(jīng)濟的力量,反之,我不認為是個別的人,七、八十年代沒有靳埭強又會有別個出現(xiàn),香港設計一樣蓬勃發(fā)展。
倫:你很強調(diào)客觀條件可以造就成功人物。
靳:無論是誰,21世紀中國一定有很有分量的東西出來,除非經(jīng)濟走回頭路。正因自己關心,全心全意的付出,也得到響應的反芻,尊重,這不是國家政策,而是潮流大勢,這影響更重要。年青人、設計學生,他們有很大的渴求,為何不滿足他們?
倫:你花多少時間在教育?
靳:很多,起碼三分之一,這包括寫書,演講,我已出版了十多套書,我的設計叢書已出了六冊,分門別類,各有架構(gòu),理論基礎,執(zhí)行細節(jié);海報設計一冊基本上就是平面設計教科書。
倫:你看和分析事情,很學術(shù),是天生教育家。
靳:不敢當,王無邪才是。我有兩個老師:一個是王無邪,一個是我的水墨畫老師呂壽琨。在他們身上,我學到不只是設計、創(chuàng)意,而是邏輯思考,啟發(fā)我以同樣態(tài)度對待每一課題,也幫助我啟發(fā)別人,引導分析。
靳埭強先生是眾人偶像,問大師可有偶像?
靳:偶像多的是 。就學時期涉獵歐美、日本大師作品,對Paul Rand尤為推崇,他是耶魯大學平面設計教授,很多經(jīng)典商標都出自他手筆,如IBM、Westinghouse,他的海報、書體,簡潔、觀念性特強,藝術(shù)性特高,影響著一世代的美國設計潮流,如Pushpin Studio,他也影響著我早期的設計風格。此外美國西岸的Saul Bass也是我的偶像之一,很多經(jīng)典電影海報、片頭都是他的作品,如「夢斷城西」。
另外我也喜歡日本設計,日本文化受中國文化影響,結(jié)合現(xiàn)代化的graphic design,例如與Paul Rand齊名的東方巨匠龜倉雄策,二者卒于同一年,二者都是我偶像。
遙記當年訪美,透過文化部約見Paul Rand,但終于緣慳一面;直至很多很多年后,我出席一國際論壇作演講嘉賓,另一項目是東西方巨匠Paul Rand與龜倉對話,得以認識二人。之后與Paul Rand時有通信。
龜倉是第一代Bauhaus風格的日本設計師,我也訪問過他,他晚年編
了二十冊Creation也收錄了我的作品,我是唯一被推介的香港人,中國籍的設計師。
當然不得不提剛歿(2002年初)的田中一光,他的漢字字體的設計運用成就很高。另外一位好朋友杉蒲康平,他是書籍設計的高人,熱愛亞洲文化,每次討論都會被他問到一些中國文化的冷門問題。
還有尚在生的永井一正,已七、八十歲了,已有很強烈的個人風格,但他竟能完全擯棄,另創(chuàng)新風格,更強更勁,年年有新作,令人佩服。
田中、龜倉,在去世之年都有新作?吹竭@些大師,令我感到設計是長壽的工作,愈老可以愈辣。
我是不會言退休的。
倫:很多設計大師都是上了年紀,廣告則絕無僅有;中外都有一些風光一時的創(chuàng)作人,但整個架構(gòu)不會讓你創(chuàng)作到老,自自然然要做所謂「行政」工作,這已是幸運的一群,不幸的,早已被淘汰,年青的看不起年長的一代。
靳:可能是廣告一定要緊貼潮流,老的一輩已失去觸覺。在日本設計界這情形也常見,三十來歲的設計師冒起而成大師,橫尾忠側(cè)廿多歲就有宣布自己死亡的驚人之舉,很奇特的一個人。廣告界也有偶像級人物,例如Bill Bernbach。數(shù)「猛人」都是老一輩為多。
大師對抄襲成風,痛心疾首。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只求形似,神采欠奉的設計,更深惡痛絕。
靳:說到潮流,有大趨勢是自然的事,但一窩蜂、抄襲成風,是大問題。世界到了地球村的地步,一言一體,就很沉悶了,我不是反對一體化的溝通概念,但世界應多元,復式、多文化,每一個設計師有自己的背景,做自己的東西,發(fā)酵形成一個豐富的大文化。今天不同了,工具是一臺電腦,無思考,做出雷同的東西,我信奉設計的基準是求異不求同,所以每一個設計方案是不會一樣的,我有自己總的方向,總的風格,但也是挖掘每個客戶的文化,特質(zhì)而成靈感源泉,反饋于設計,有些設計師是一套方案用到底,例如字體解構(gòu),本由Cussons始創(chuàng),他重視原創(chuàng),堅持意念,一眾設計師不求甚解,不理對錯,沒有概念,沒有創(chuàng)意、一窩蜂使用,只因流行,只學表面。
倫:有什么解救?
靳:教育就很重要,教學生要學什么,怎么做,什么重要,不要重形式、重科技、重發(fā)掘個人性格,個人感覺,要尋求touch,講心靈。
機緣、偶遇,命運的安排,生得逢時,走過了設計的黃金年代,從無到有。
靳:我其實很慶幸活在這黃金年代。剛好戰(zhàn)后,由貧窮開始,雖不至富裕,但也發(fā)展到小康;中國也從混亂演變到安定,有很大的潛質(zhì)成為極繁榮的時代,這是大環(huán)境。在個人層面,自己又剛好對此有興趣而進修,在此時,在香港這么公平的社會發(fā)展。上世紀是全世界graphic design歷史上的黃金世紀,本世紀能否超越是未知數(shù),過去100年是最黃金,由1919年Bauhaus創(chuàng)立,大量令人驚訝的作品涌現(xiàn),戰(zhàn)后發(fā)揚光大。我雖起步晚,但急起直追,沖上去,在世界上能登上殿堂,與其他大師108名好漢齊名,是難得的。
倫:靳叔,假若你不是遇上設計的浪,你也會在別的領域,發(fā)熱發(fā)光。
靳:可能吧。在低潮時,我是能保持眾人皆醉我獨醒。
這令我想起一段往事,年少時曾單戀一位女孩子,很投契,過了一段日子,終于要開口示愛,卻遭拒絕,但她竟對我說,她一生中有兩個重要人物,一個是母親,另一個是我,何解?她說我是一個不平凡的人,與普通年青人不同,她說她不配。當時我尚未做設計,但同輩的人都已看到我他日成就不凡。
在香港要醉容易清醒難。
靳叔年青時體弱多病,病榻中常思考,竟然想到假若生命終結(jié)會如何,沒有個世界留下什么,人生有何意義?貝多芬遺留了音樂給世界,是英雄,自己是否要做個繪畫英雄?這是到今天都在問的問題,演講時,他常以「創(chuàng)造就是人生的意義」作結(jié),但,是嗎?人生真的要為世界留下什么嗎?無為又有何不妥?不停地想,不停地問。
感性的大師不停地想,不停地問。
永不言休,永不言退。
倫潔瑩
廣告人,喜舞文弄墨,性好藝術(shù),自幼習畫,深深欽佩香港當代藝術(shù)家,對近代新水墨運動推崇備至。
廣告生涯廿多年中,曾從事創(chuàng)作、策劃、營運以至集大成之品牌創(chuàng)建工作,接觸面及線上、線下、網(wǎng)上、網(wǎng)下,足跡遍中港臺。她深信人應回饋社會,故身兼多項公眾服務公職,也曾是最多產(chǎn)的公益廣告人之一,她堅信知識轉(zhuǎn)移可帶來進步,對教育的投入不遺余力。倫潔瑩曾任職于香港李奧貝納、臺灣李奧貝納、香港麥肯、臺灣靈智,科網(wǎng)熱期間轉(zhuǎn)投女性網(wǎng)站miclub.com,回歸廣告后任Amold亞太區(qū)品牌創(chuàng)建總監(jiān)至今。